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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鴻雁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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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桑聽了這話卻毫無波瀾,嗤笑了一聲不為所動,鐘離爾幾欲將銀牙咬碎,驚慌失措之際,卻聽清歡在殿外來不及顧禮儀道,“娘娘,阿喜姐回來了!”

她飛速轉首瞧了眼祁桑,眼前人仍是冷眼隔岸觀火,皇後知曉此處無轉圜,便再不猶豫,起身出殿而去。

徒留翊坤宮一室風雪意,寒得榻上人又攏了攏錦衾。

方出翊坤宮,便見著迎面趕來的阿喜,來不及廢話,皇後忙拉著她急道,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

阿喜泫然欲泣瞧著皇後道,“奴婢隨殿下到了文華殿,卻不見方太傅,有宮人來報,說是雪路難行,太傅晚些時候到。殿下便吩咐了奴婢在旁侍立研墨,溫習起了功課。誰料今日殿中炭火有異,一炷香的功夫,奴婢便昏睡了過去不省人事。醒來以後便瞧見被人捆在了文華殿的偏殿,直到小令子帶人來搜,才救出奴婢……”

鐘離爾思索一瞬又忙道,“你昏過去之前,殿下如何?”

阿喜搖頭泣道,“想來那炭火或是迷香因著殿下年幼,功效更烈些,奴婢那時瞧見殿下伏案歇息,還只覺得是功課辛苦,想著太傅將至,並未肯忍心打攪,直到自己也暈過去才幡然醒悟……”

皇後胸口起伏,知曉祁桑今次精心布陷,樁樁件件都是死局,殿內當時只有阿喜一人陪著硯離,就算說出實情,也可被太後與貴妃輕易反駁。

正欲往乾清宮趕去,遠處小令子便跑來喘息著回話,“娘娘,江大人帶著方大人進了乾清宮了!”

江淇瞧見她莽撞進宮的時候,與前時雍容端莊的皇後判若兩人,她在殿內瞧著上首端坐的太後,眼眸中升騰起的是燃盡三宮六院的怒火和憎恨。

連帶著母族,至親,恃祜,與她的兒子。

喬太後對著皇後視若無睹,鐘離爾轉首瞧了眼容顏憔悴的帝皇,吞咽下所有的不甘和錐心,一日之內對仇敵再度屈膝,跪在了乾清宮殿內。

皇後卻沒有請安,對著上首龍袍威嚴的帝皇問道,“太子現下如何?”

連爍看著她啞聲道,“楚太醫帶著太醫院在內殿,落水受了涼,額頭觸及了冰塊……加上本身便有些傷寒,還需輪換著診治一會兒。”

她一顆心痛楚難當,昨日若非留了硯離說話,怕是他也不會沾染風寒,如今病上加病。

太後拿過一紙擲到她面前,輕飄飄的宣紙落地,她顫動著手指俯身拾起,形容姿態瞧在人眼裏,竟是十二萬分的可憐。

入目是兒子的筆跡不假,上書今日雪冷,告假於太傅,責令方卿願不必入宮。

她驀地失笑不已,喬太後與祁桑用她扳倒陳宗的手段以牙還牙,當真高明痛快。

方卿願上前跪下,對著皇上與太後作揖道,“此封書信確是太子筆跡不假,可也無從說明……”

太後高聲打斷,挑眉發難道,“無從說明?太子身上的龍袍,還需何等說明?難道非要坐上了龍椅,將這江山改朝換姓成鐘離,才算有如山鐵證?”

她徑自搖頭,方要開口爭辯,阿喜卻一個箭步沖上來跪下,字句懇切道,“回皇上的話,奴婢今日伺候著殿下至文華殿,是有宮人來報太傅未至,過了會兒子殿內炭火有異,殿下與奴婢才昏睡不醒的!所謂私穿龍袍、謀害貴妃等欲加之罪,殿下實在冤枉,還望皇上明察!”

喬太後鳳目怒視,厲聲呵斥道,“放肆!乾清宮內豈容你一個宮婢吵嚷置喙?!你說有宮人來報,那宮人何在?”

阿喜強忍著淚水,再度叩首無力道,“奴婢不識……”

太後冷笑幾聲,不依不饒道,“空口無憑,人證物證皆無,哀家與皇上如何信你?況且鐘離一門結黨營私被貶崖州,皇後懷恨在心是人盡皆知。只不成想竟下了這樣大的一盤棋,以你婦人之力做不到顛覆朝政,便仗著皇上對你兒子的寵愛密謀不軌麽!”

她跪在那裏空有一腔悲憤,實則如同父兄當日,百口莫辯。

她所能收集的人證與物證,早就被她們有所準備地銷毀殆盡,無論她說什麽,都不過是自己的宮人強詞狡辯。

江淇上前一撩前襟跪下,高大的身影在殿內恭謹行禮道,“皇上,此事的確蹊蹺,臣出宮去尋方太傅時,路上也有幾多埋伏窺視,只可惜暗處人狡猾,並未現身……”

連爍瞧著鐘離爾跪在那裏,只抿唇不語,太傅從懷中拿出一紙,恭敬托過頭頂道,“皇上,若說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有二心,臣為太子太傅實在不可茍同!這是當日臣與太子課上探討,殿下所書肺腑之言,還望皇上過目!”

全公公將薄薄一紙謹慎呈與帝皇,他指尖有些顫抖,瞧見黑紙白字,是他的兒子寫道——“賢君猶在,太子可死國。”

皇後聽見他低聲念出這句話,只覺硯離一片心意仍教人震撼,垂首闔了闔眼,強忍下眼眶中的酸澀。

方卿願再深深叩首求情道,“是啊皇上,太子這般心性,如何會做出不仁不義,不忠不孝之事?臣願以性命擔保,望皇上明察!”

太後冷笑一聲眼眸如鉤,盯著皇後道,“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說?豎子言行不一,皇後與太子無視天威意欲謀反,殿內臣子亦是處處回護,尤見其心可誅!”

皇後跪在那裏,挺直了脊背瞧著上首的帝王,一雙眼通紅地逼視著他,連爍利落出聲打斷道,“此事還未有定論,謀反的罪名扣在皇後與太子頭上實在不妥,母後自矜言行!”

喬太後眼眸怒火熊熊,轉首厲聲道,“皇上!”

話音方落,楚辭從內殿慌忙步出,跪下顫聲道,“皇上,娘娘,殿下寒氣侵體,又觸中冰塊傷了額頭,高燒不退,已是……”

他再難言,連爍在上首看見鐘離爾對著內殿撕心裂肺喚道,“硯離——”

她拖著皇後層層冠服起身往內殿奔去,諸位太醫拱手一步步告退。

鐘離爾不住搖頭,緩緩走近龍榻,她的兒子小小身軀燒得通紅,那些苦痛的抽搐的模樣,她甚至都來不及看到。

她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,忙於奔走相求,乞求那些想要將他們母子打入地獄的劊子手大發慈悲。

她哭出聲來,跪在地上連滾帶爬撲向兒子榻邊,那雙與她如出一轍的漂亮眼眸緊閉著,今生母子一場,他卻再不能看她一眼。

她記得早上他的最後一句話,他說,若是今日得見鴻雁南徙,便歸來再告知於她。

似有千斤重石哽在喉,她感知到自己的熱淚滾滾而下,卻還抱著最後一絲的希望,也是她這一生全部的希望,她顫抖著去握他的小手,費力柔了聲音,輕喚道,“離哥兒……離哥兒,母後來了……”

觸及他掌心還有滾燙的餘溫,可這溫度在漸漸變涼,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,一手擡起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
她幾欲尖叫失聲。

皇後大口地喘著氣,視線一次次的模糊,她騰不出手來,只好用力眨眼微笑,哄著兒子道,“離哥兒,母後求求你,你再喚母後一聲,好不好?”

榻上孩子的呼吸愈發微弱,然後像他費勁千辛萬苦來到這個世上一般,臨死前,他又不知怎樣辛苦地,用盡全部力氣,用小拳頭緊緊攥了攥母親的手指。

感知到兒子一瞬的用力,她面滿淚痕地看向他的小臉兒,眼中倏地燃起希望的光亮。

下一瞬,硯離的手卻無力松開,綿軟的小手落在錦榻上,此生再不能為她擦一滴眼淚。

心口處一瞬收縮,痛感真實迅猛滾滾襲來,她感知到生命裏最珍視的至寶,就這麽生生被死亡奪走。

如同她這一生不斷地失去——無憂的少女時光,親族的歡聚團圓,愛人的鐘情呵護,終至她乖巧孝順、聰慧無雙的孩子。

鐘離爾死命向前撲在他身上,哆嗦著緊緊抱住硯離的身子,終於慟哭號啕,呼喚兒子的名字至力竭,“硯離——”

她向陰司地府哭喊,向往生河畔討要。

她要她兒子的命。

她曾拜過那樣多的佛祖與菩薩,虔誠萬分。

可諸天神佛,九州仙靈,閻魔無常,魑魅魍魎,無一人肯應她。

無一人肯還她。

殿門口的連爍看著妻兒,無助地膝頭一軟,年輕的帝皇多年不曾屈膝,今次跪在這裏,不是拜天亦非祭地,只朝著他妻兒的方向,無言地撫胸痛哭。

天鼎六年臘月初七,太子梓宮於文華殿停靈三日,自坤寧宮破例按帝皇儀仗出殯,賜葬於帝陵。

太子歿當日便高燒昏迷的皇後鐘離氏,一身素縞立於坤寧宮前,瞧見遠處太子棺槨靈幡由遠及近,方帶領宮人,迎著那鋪天蓋地的一片慘白上前。

連爍看著鐘離爾,她面無表情瞧著硯離的梓宮道,“開棺。”

宮人皆知太子逝世,皇後狀若瘋癲,領頭的太監忙驚恐跪下道,“娘娘不可啊!若是錯過了吉時,豈非也惹殿下難安麽!”

鐘離爾不為所動,大病中的身形形銷骨立,搖搖欲墜,徑直便往硯離的棺槨處而去,身前宮人忙跪了一地,不住磕頭勸阻。

連爍瞧見她面色蒼白,一雙眼似失了所有神采,一派空洞心死的模樣,緩緩嘆氣擺手道,“依著皇後所言罷。”

宮人面面相覷,只得咬牙將太子棺木打開,她站在厚重的棺槨旁,看見往日言笑晏晏的兒子靜靜安眠於內,這些年母子二人相處的每一幕便都紛湧而來,淩遲著她的心。

從清歡手中接過硯離嫣紅的錦被,皇後極盡輕柔地覆於兒子身上,手腕觸碰到陪葬的金銀玉器,只覺得冷得刺骨。

天邊一行鴻雁徘徊而過,聲聲泣血,她凝眸撫了撫兒子稚嫩的面龐,她曾幻想過無數次,硯離出落成人該是何等的絕世風姿,如今卻終成癡妄。

她笑了笑,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兒子已經涼透的身子,如同這些年每一個哄他入睡的夜晚,“離哥兒不是說,如果覺得冷,就蓋上我們的小被子麽?”

她眨眼,纖長羽睫滲出淚滴,卻仍是努力笑著,“母後把你的小被子帶來了,離哥兒不必怕冷了。”

妃嬪之中驀地響起哭聲,寧嬪痛哭著跪下,一眾妃嬪俱跟著素衣跪拜在太子棺槨前哭靈。江淇見狀,亦帶著宮人大臣跪拜在地,垂首默哀。

皇後卻仿若未聞未見,擡眼瞧了瞧遷徙的大雁,對著兒子哽道,“離哥兒不是說,小寒有鴻雁麽……你瞧,書上都是騙人的,三日前你未見到鴻雁南徙,母後今日瞧見了,講與你聽罷。”

她垂首平覆了片刻聲音,覆又看著兒子閉上的雙眸,聲音有些斷續,“這一覺,你睡著了,大概會覺得有些黑。”

連爍立在她身後,聽見她輕聲安撫道,“不過你不要怕,母後會陪著離哥兒的。”

他不可置信看著她的背影,仿似下一秒,她便會與硯離一般,消失在他的生命裏。

說罷,她擡手一把擦去了眼淚,深深再看一眼硯離的容顏,向後退了兩步,闔眼輕聲道,“蓋棺,送太子罷。”

風起,吹著一地白色紙錢四散飄零,在深色的宮道上,如同漫天華星明滅,又如同臘月最凜冽的飛雪。

她立在這裏,是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的纖弱模樣。

哭靈聲更甚,整座宮殿俱披素縞,太子早夭,天下同哀。

明日便是臘八節,再就是新歲,她想,她的兒子再不能過個熱鬧喜慶的新年了。

三杯冷酒撒於梓宮前,棺木合上的那一刻,她流下兩行淚,閉眼猛地便拼盡全力往前奔去。

察覺出她要撞棺的意圖,連爍飛快上前閃身握住她的雙臂,鐘離爾重重撞在他胸膛處。

他雙手在顫抖,握著她的手臂怒目呵斥,“你瘋了?!”

她終於再也無法偽裝平靜,對著他通紅雙眼淒厲吼道,“連爍,祁桑殺了我們的兒子,你可以讓他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,但我不能!既然我不能為硯離報仇,難道連陪著他死都不行麽?!”

祁桑素縞加身跪在妃嬪之首,耳聞皇後這般言語,卻連眼眸都不曾擡一瞬。

他狠狠握著她的手臂,看著她的眼深深呼吸,任胸口劇烈疼痛起伏強撐著不發一言。

她倔強直視他,從冷冷地嘲笑,到愈發不可抑制地大笑道,“連爍,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?這些年,她要我的夫君,你給了。她要我母族衰敗,你給了,甚至還一並殺了我的爹娘兄長,我侄兒死的時候,也不過才六歲的年紀!她要尊榮寵愛,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,我手中空空如也,守著個皇後的虛名只盼終了殘生。如今,她要的是硯離的命啊!硯離是我的兒子,難道就不是你的兒子麽?她要你兒子的命,你便也就這般痛快拱手相送麽?!”

她眼眸裏蓄滿的淚意再度洶湧,心死如灰下,甘願拋去一切皇後的體面與生來的驕傲,字句如刀,錐了他的心。

太子生母的眼淚砸到地上,融進碧落黃泉祭奠他年輕的魂靈,“這些年,硯離頭一回開口說話,頭一回坐,頭一回站,頭一回跑,認得第一個字,會唱第一首歌,你從來都不在他身邊。可我在,連爍,我在。我的兒子是我一天天伴著長大的,今日一朝遇害,便撒手撇下我去了……連爍,我曾失去父母,失去族人,失去尊嚴驕傲,我都覺得尚且可以熬忍,只因不論你我之間如何情薄,好歹我還信著你會與我一同伴著硯離長大。可如今他蒙冤而死,你卻從不肯還他一個清白,任著天下悠悠眾口詬病不歇,讓我兒在天之靈也不得安寧!”

她看著舊時愛人的眉眼,失望至極,一字一句對他冷冷道,“你不配做硯離的父皇,你不配。”

連爍深深看著她,胸口處的疼痛難以忽視,手掌再用力一些,他亦赤紅了雙目,闔眼吩咐道,“將皇後禁足於坤寧宮,撤去宮殿內一應利器擺設,嚴加照看。若皇後自戕,爾等闔宮陪葬!”

說罷,他將她一把摜開,江淇上前穩穩扶住皇後的手臂,垂眸稱是。

鐘離爾流著淚昂首瞧天子,他卻再不看她一眼,示意太子起靈,便不加留戀轉身離去。

身後的男子感知到她的顫抖,手指頓了頓,方緩緩松開,低語一句,“臣得罪了。”

這是他第二次,於她悲痛欲絕時將她一記手刀劈暈過去。

那些無法度過的,難捱的,如墜煉獄的時光,能少一刻的清醒折磨,都是好的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“榻上孩子的呼吸愈發微弱,然後像他費勁千辛萬苦來到這個世上一般,臨死前,他又不知怎樣辛苦地,用盡全部力氣,用小拳頭緊緊攥了攥母親的手指。”

啊這一段我回來看都會覺得巨難受……

推薦給大家寫這章聽的歌,首先是胡莎莎的《十三月》,這首歌調子和前半部分詞都蠻好,忽略這個劇和作者不提,劇我也沒看過……

然後我也無fuck可說……寫到這樣的章節總覺得愧對讀者,不太敢回覆留言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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